长公主(重生) 第120章
宋立耿直,几个吃过灾银的官员心虚得袖袍打抖。
先去了驿站寻重澈,容洛与诸位官员跟着宋立的步子到了红河岸边。
江河宽阔,风波宁静,涟漪浮动,早没了凶猛地面貌。河堤边散落着各样工具,河水顺风浸过沙岸退下去,还可见到几样工具深深扎在湿泥里。
堤上无人,几个火堆的灰飘散在半尺远外的黑田上。上头杂草丛生。
绣州司马有些难堪:“许是……晌午……回去吃饭了……”
“同朝中说事态紧急,却连个交班的都没有?”容洛冷眼睨过去,一边叫过工部的人手去查看那随意堆砌在旁的砂石料子,“十五万灾银,本宫算你花三万两请人,工期两月,一人五两银子,足请六千的工人,更不消说州府内自有官家工匠。崔彤季,你做的当真是个好刺史!”
这时工部的人也从底下验了石料回来。拱手作揖,他朝重澈道:“是片石。”又道:“臣走到后边,发现有两车块石,原以为没有问题,但再往后一走,便发现了还没来得及换掉的片石堆。”
朝中报上来的预算里,书明了石料用块石与粗料石。红河沙积泥淤,用次一点的石料都站不住脚。绣州州府以次充好,还想掩人耳目,实是狡猾至极。工部主事话罢,崔彤季沉眼,一语不发好一阵,跪下来:“臣认罪。”
骤一下又跪下去五六个人。叠声应下去,纵然有些已打抖不止,但也依然没有解释,或者狡辩一声。
收归入狱,容洛雷厉风行,动作之快几叫百姓震撼。
从牢房迈步而出,容洛扫一眼在核对绣州账目的官员,朝重澈走过去。
立定身侧,容洛探眼看向他手里的账册,“你觉得如何?”
“一人认罪尚可理解,尽数不做反抗实在太过奇怪。”他搁下手中账册,“真的账簿应当都已经送回长安。这账面太周整,单看这数目,必定是查不出任何能定罪崔彤季的东西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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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更。
第195章 1021晋|江独家发表
◎反骨。(已替换)◎
“找不出也得找。账目清理干净, 没有崔氏与明兰从中作梗,就这短短一月,他们做不到这样干净。”容洛探手过去, 翻动账册的纸页,眉眼里隐着一片不愉的深色,“白鹿查出来了么?人呢?”
前一问问的是他知道账目送回长安的缘由,后一问问的则是从何人哪儿知道此事。
将她耳边碎发撂到耳后,重澈道:“没清查,只是去驿馆取了用马的记录。我们从长安出发那一日, 从绣州上长安的邮差已去了六日余。”
“很频繁的来往么?和明兰?”顿一顿, 容洛把那册子一拢, 转首, “……或是崔氏?”
“据白鹿在火盆里翻到的信件碎片来看, 崔彤季的信大多是送给崔敬肃。”重澈道,“不过也不可排除他与陛下通信的可能。”
容洛颔首, 把户部主事递来的账册放在案上,蹙眉道:“当日我不问朝争为难他,也是想借此事积累政绩。他登基半年,削权之事才起了个头,他借此事下套……”凝视着账册,她臻首微微一偏,看向重澈, “有什么好处?”
容明兰当然不可能杀她。新朝初立,大局摇晃, 皇位并非刀枪不入, 她需要容明兰, 容明兰却也需要她做盾替他挡风挡雨。且, 容明兰也是知道她势力脉络的。
世家其一,但并不是她最大的倚仗。她凭借的,到底还是朝中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、武家,以及民心。
世家是花,握在手里便鲜艳得叫人目光不由汇聚其上。容洛扶持徐云之、庄舜然与齐四海等人,这些人又借她的势去托了一把与自己出身相同的人,故而最后,受到报答的其实还是容洛。世家权力盛大,百年根基,这些人比不上,但经过六年的努力,也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。她若是因容明兰死在外头,这些人绝不会安然高坐。
容明兰野心而善思,根基不稳下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。那么——他将计就计把她安然送到绣州,又是为了什么?
疑问心头辗转。容洛越琢磨,她眉峰便愈发皱下去一分。
眼见一个用笔肥厚的“川”字要在她眉心书就,重澈捏了捏她的手心,道:“不必想,让白鹿领人去审就是了。”
白鹿出身本事摆在那儿,没有他撬不开的嘴,更没有什么能瞒住他的东西。重澈一句话下去,刀鞘碰撞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,白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,现下正领了命朝着牢房过去了。
容洛来绣州,是想累积政绩。容明兰看出这一点,顺着她的心意把她送到了绣州,那么她就无法在手里没有一点重要罪证的情形下轻易返回长安。
不安下书信由郭庆从绣州亲自送回长安,避开了驿馆。陆路加急,往返也消十日左右,这当中容洛也不能干坐着等待。将崔彤季与诸位官员家里抄了个一干二净,让河堤修补走回正道,重澈这处也在重新主持开垦放苗之事。
工期紧,事务繁,十日里开了好头,但也没等来郭庆的回书。
甫至下旬,郭庆毫无一点儿消息。长安风声吹不入容洛的耳,郭庆与那封容洛给徐云之的信亦好似从不存在于世上一般,彻底销声匿迹。
容洛更为不安,深思熟虑后,斛珠与齐四海兵营里的几位斥候兄弟往长安去。但,纵然一队精兵,这一回斛珠跟郭庆的结果却依然毫无区别。
皆是有去无回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,九月来前,崔彤季捱不住刑罚,在送饭时骗了狱卒一双筷箸,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中,将筷箸捅进了自己的喉咙。要害致死,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。
黑暗一寸寸逼近,容洛没有头绪,沉着眉倚在案边,阻止廊下的宁杏颜继续踱步:“你别走了……这一来一回的,我心里更乱。”
“我着急。”宁杏颜刹住脚步,手指搭在腰间的刀柄上,捏得紧紧的,“早知道我不如留在长安……陛下再手段通天,我的信总拦不了。”说完一皱眉,更不耐烦,“他倒是要做什么!平朝慧不知道,重澈的信只有‘一切无虞’,云之妙仪一点消息都没有……啧!”
烦躁地一掌掴在刀柄上,她又踱步起来。
容洛也不再说她,长安很少封得住消息,她自拔除谢家来,信就从没有送不到她手上的时候。支肘在案边,容洛余光瞥到那桌上散落的一堆信件上,捏了捏眉心,向重澈问道:“你可有头绪了?”
重澈显然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。翻看今日的信,他目光扫过上头一模一样的字迹,沉目道:“大抵是七亲王。”
容毓崇?容洛掀眼,见他从袖中取出火折点燃信纸,投入烧酒的泥炉里。
未待容洛发问,宁杏颜步子一停:“北珩亲王不是在明崇的局么,我记得陛下还恨他恨得牙痒痒。绣州之事关他什么事?他不是还要靠明崇保命么?”
“他并不止依靠明崇。北珩王此人圆滑奸诈,最会将计就计顺应局势。他投靠陛下,能让陛下有千万种理由不得不留下他的性命。”薄唇微微一抿,那双清冷的凤眸深深一暗。胸膛低低一伏,重澈望向容洛,“此事还是我的过错。辅佐北珩时我替他引见了京兆尹童世岂,童世岂为我一手提拔,我以为他忠心耿耿。”
京兆尹与传信有什么关系?童世岂今年三十五岁,重澈信他,领他认识了城门使与总管驿站的都统领使,而都统领使,早已转心专于童世岂。
马有失蹄人有失足,容洛自己就错信过谢家,重澈错信又有什么稀奇。话落,容洛掀眼道:“消息传不出来,此处又迟迟没有认罪。我回不去,北珩与明兰联手,能做什么不想要我知道的事……云之识秋早已左迁过一次,如今俱是安分守己。要除他们,不论是朝纲还是世家,明兰都是自寻死路……那么,若不是为了这些人,明兰用北珩做什么?”
分析发问,似乎并没教在座诸人灵光乍现。宁杏颜低头想了半晌,眉峰一皱:“管他这么多做什么!寻个大病的理由,我们回去就是了!明崇好容易到了这一步,还怕他个体比纸薄的新皇帝干什么?”
容洛确实不用怕。抿唇想了一阵,容洛也有些这样的想法。但是,她同样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。她若不了结绣州之事,明面没给他一件能震慑朝臣的功绩,她怕是会被容明兰压一头,对朝臣也不见得有个好的交代,毕竟她出行时浩浩荡荡,带出长安的都是名气响亮的大臣,这没有……
思路拦腰截断,流淌的河流蓦然掀起巨大的浪潮。
袖角金铃猛然一晃,随容洛赫然起身的动作砸在桌角,发出不甚悦耳的铃声。
“不,北珩与陛下的目的不在我……”蒙在眼前的迷雾消散,容洛唇角隐隐一勾,“一石三鸟……选他做皇帝,我果然没看错人。”
北珩封消息,长安消息传不出来,她必会焦急忧虑。一旦她耐不住心回了长安,容明兰定然借机问责,要她真正无法参政。而绣州之事,容明兰怕是早已有了证据,崔氏世族,一族之名是每个崔氏族人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。崔氏早前出过事,本家三房又屡教不改,贪吃下州官饷,再曝出去,他们怕是要地位一落千丈,跌得连王氏都不如。容明兰握住把柄,定是以此与崔彤季做了交易,要他将她一行人拖在绣州。
当然,这绣州的事要不要算账,到底也还是容明兰说了算。他既有反骨,那么她一回到长安,崔氏必会被他直接摧毁。绣州的功绩,也足以使他达成震慑百官的目的。
将计就计,一环扣一环——让容明兰上位,她果然没看错人。
有反骨最好,不反,她怎么剥了他的皮,抽了他的筋,将他做成一具听话的傀儡?
她乍然明醒,平朝慧也明白过来。沉默凝视着容洛唇边笑意半晌,他看向对面惊异情绪不达眼底的重澈,皱眉一下,舌尖的话转了一圈,吞入腹中,“先帝驾崩改了父亲的心意,没能入朝……看来是好事。”
如墨双目深深望一眼平朝慧,重澈不动声色发问:“那是否要回长安?”
容洛颔首:“要回。但罪证也要拿到,明兰打的好主意,眼界却着实太短。拔掉崔氏,重萧几家必会趁势填补,他手里无人,更不会用北珩的人手填空子。”舒眉一笑,容洛眼底暗芒流转,“舜然已外放有年余,我听他政绩不错,左右也到了该调回来的日子。清流那群人群龙无首有些时日,虽然乱,但本事也有。填进去了,也正好推一推新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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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更。
第196章 1021晋|江独家发表
◎坚决。(已替换)◎
新政并非说说, 世家之毒直抵大宣心脉,将皇座这座孤岛围在乌黑的泥沼内,随时可能爆发吞噬当权者。容明兰想要将她、世家及权臣们的权力同时削弱, 出发点是维护皇权,但实际却也是在某一种程度推动了世家的发展。那皇位至始至终都没离开容洛的眼,让世家借机更上一层楼?
绝对不行。
“你有打算最好。但……别的不说,不借故回京,我们也拿不出罪证交差。”宁杏颜眉峰紧蹙,“崔彤季前日死了, 那些肥头大耳的臣子虽然口口声声认罪, 但白鹿至今也就只让他们嘴皮子往上翻了一丁点儿。没有认罪画押的文书, 只有那些明晃晃的证据, 回京也难办……这崔彤季一死, 崔敬肃那老妖怪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。死人不能发声,活人还有一张口, 这会动的嘴最是麻烦。”
不是没想过说崔彤季畏罪自杀以达成交付罪证的目的,但诚如她所说,这一招并不适合在容明兰与崔氏达成协议的时候使用。崔氏为世家,前头又有案底,再犯着实是藐视皇权。她们用这个借口归京,一旦容明兰与崔氏通气指容洛恃宠而骄逼死崔彤季,那么容明兰终究还是如愿以偿。
棋局在这一刻分明, 容明兰与容洛的对弈已经开启,棋盘上迷雾重重, 牵一发而动全身, 用那一颗棋子, 吃那一颗棋子, 都要三思后行。
“崔氏始终要死。”忧心忡忡之间,重澈将最后一封信放进泥炉大火里,“不必忧虑,你可以直接越过崔氏,对陛下动手。”
他把重点直接挑明,容洛显然也有所斟酌。
容洛不惧怕容明兰,世家臣子在她眼中亦不过是稍微大一些的蝼蚁。现在容明兰要动崔氏,她也还要顺着他的心思将之碾碎。
为新政,崔氏留不住;为大局,崔氏不能留。
可是……
“要先除了崔氏,我就必得先回京。”手指支在眉角,容洛微微抽了一口气:“我在绣州一日,明兰就会与崔氏交好一日。崔氏与明兰协定,相信了他说的话,那么便也不会疑心。毕竟……毕竟明兰是当今陛下。”
世家若不能压制天子,不能与天子平起平坐,那么主宰世家生死的人就依然是天子。崔敬肃区区崔氏三房的嫡出子孙,屡教屡犯,被容明兰揭露以后如何不怕。他受迫背叛她与容明兰合作,便是怀疑了最后结局,他也依然无法将心思吐露。生死俱由容明兰,怀疑了又有什么用,庸人自扰罢了。
洞悉容洛所言中的污秽世界,宁杏颜烦闷地捏紧了刀柄:“可惜不能通信,吴柔云之都在长安,若能送信……”
“送信自然能送,只是崔氏不一定会轻举妄动。”平朝慧抿唇,看向重澈,“斛珠郭庆功夫高强,她二人行迹隐蔽,不大可能折损在回京路中。公主的信,定是已经入了长安,好好到了徐尚书的手中。只是……敌不动。”
郭庆暂不说,斛珠是死士,唯一信念便是完成任务。容洛要她送信回长安,她便是死了也会保证信好好送到徐云之手里。平家深藏不露,平朝慧亦不简单,容洛身边这些人身份如何,他都清楚得很。
第一回 见面时,容洛便知平家是个不简单的宗族。他们有野心,那么窥视长安,窥视她,就都不是稀奇事。
轻眇一眼平朝慧,容洛闭目小憩一会儿,发声:“明日叫秋夕带牢里的人回去看望他们妻儿。”顿一顿,她疲惫地抿了一下眼角,“然后你们先一步带着证据回京,我去和蛮部。”
和蛮部如今正在与大宣军队对峙,随时可能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发动战争,十分危险。容洛这一句话冒出来,在座瞬间都明了了她的所有打算。宁杏颜按着刀柄的手一沉,重澈已经赫然转首。
“不行。”
双眉拧着寒气,重澈眼中隐隐火焰跳动。似发觉自己话中怒气太盛,他压低一些,清冷的声音里仍旧透露不愉,像一块被点燃的寒冰。
“沙场不是儿戏。和蛮部躁动不安,眼看开战在即,你身为长公主,出没疆场,一旦落入和蛮部手中,让朝中与诸将士如何?”话落,重澈皱眉看过去,“……又让我如何?”
和蛮部情形早已传遍边关州府,容洛也正是看准和蛮部凶险,方才想借边关局势,逼容明兰铲除崔氏。
她在边关,重澈与平朝慧带证据先返回长安。同样情形,崔氏纵然巧舌如簧,可容明兰却要给朝野立威,无法等待。而容明兰只要一动崔氏,她便可以立时顺水推舟,扶寒门子弟入仕。
筹算是铤而走险的旁门左道,但确实是眼下最温和的选择。
对上重澈双眼,容洛也颇为无奈。嗫喏稍许,容洛宽慰道:“我只去待一阵。再说齐将军不也在哪儿么,有他在,你也不必担心。我答应你,只要明兰对崔氏动手,我便会立即动身返回长安,绝不逗留一刻。”
容洛轻言轻语地抚平担忧,重澈紧蹙地眉峰却仍然纹丝不动,“可你也答应过我不再涉险。”停顿一下,他似乎想要说什么,“明崇,解决此事的方法不止和蛮部一个选择。你若想推新政,大还有我。你要想,我可让重萧立时退居安北都护府,至于容明兰——”
素白纤细的手掌覆到他的手背上,将他所有的话拦在喉头。
“我知道,有你在,容明兰这个新帝我想如何摆弄都轻而易举。但是,重澈——”容洛轻轻一笑,“我想我得到皇位的那一日,民生是平宁的。”
世家之祸,可以教整个大宣天翻地覆。
她一步步筹谋,小心地搂着这团可以燎原的星火,为的是皇位,也是为的天下。